深深掉進兔子洞 : 散個長長的步

　　我首先在德國法蘭克福住上一陣子。房間離機場不遠，我寫作的窗口每隔幾分鐘就會有飛機掠過天際。難得可以這麼頻繁地目睹，它們袒露肚子經過我的頭頂，尾巴拖出長長的雲。我目前數過最多十六條長短不等的飛機雲同時出現，交叉重疊，把窗框裡的大片藍天切成不規則的拼圖。

　　白天它們是微禿的大鳥張開令人心安的厚翅膀，夜晚它們閃爍著細小的微光，像流星一樣，闖進我的夢裡濃重地呼吸。小時候不知從哪裡聽來抓夠飛機可以許願這回事，曾像顆雷達般仰著腦袋盯緊天空搜查，脖子痠得要命也沒逮到半架。在這裡，我竟然很快就集滿一百架。願望的話隨時都可以許。（啊……好想回台灣）。

　　現在我仍然仰望，想像飛機肚子裡關住的魔幻時光。機艙內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時間和空間雖然都是封閉的。而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不論即將要前往何處，一律都窩在自己小小的座椅上，遺失了方向、距離、高度與速度。他們戴著耳機眼罩，嘗試補眠吃飽，半夢半醒之間，跨越海洋、高山，飛經地球上不同的陸塊，然後當機門再度打開，你的後腳才從熟悉到不行的世界跨離，前腳就踏上陌生嶄新的國境。又或者，你拖著滿滿刮痕的行李箱，塞飽了新奇的風景、紀念品與回憶，一覺醒來就跌回平凡不過的日常生活，幾乎要錯覺華麗的冒險從來沒發生過。

　　還記得我自己準備著陸的時候，神秘的紫、鮮豔的橘、奇異的粉，斑斕的色彩渲染整個天空。太陽賴床般窩在厚厚的雲裡，只露出通紅的額頭。太冷了，飛機窗結了冰晶，遍佈雪花那樣的美麗紋路。穿過積雲，陸地瞬間清晰起來，然後逐漸看見森林，綠地，蜿蜒的河流，小橋，高塔，教堂，以及繽紛的木屋一幢又一幢，尖尖的屋頂，小小的煙囪。

　　那時我俯視一切，驚喜至極。眼前的世界新鮮又美好，彷彿捧在掌心的水晶球，夢幻剔透，搖一搖就有紛飛的細雪飄落。而今，我安安靜靜住進其中一棟小房子，仰望飛機起降，在天亮天黑之間吃飯睡覺，書寫行走以及作夢。

　　很滿意現在的房間，雖然樸素但擁有一扇很大的窗戶。早起的話，剛好可以看到太陽從最邊邊蹦出來，碰掉一些金粉到床腳。然後整整一天的時間，它就在我窗戶裡的天空慢慢散步。當它快走出窗沿的時候，那大概夜晚也就來了，換月亮出來散步。　　

　　春季開始，德國的日照時間很長，直到傍晚六七點還是非常清朗明亮。會讓人不由自主放鬆下來，不必趕去哪裡，覺得生命很夠，總之可以盡情地優閒享用。

　　住處後方就是很大一座森林，有廣大的湖泊、錯綜的泥徑、滿地的松果、清新的空氣，還有怎麼也望不穿的蓊鬱，偶爾也和小松鼠、兔子相遇。當我置身其中，四面八方都被鳥聲和濃密的樹影包圍，只有一小片天空和一點點光影被篩下來，走著走著，影子薄薄涼涼，整個人會打從心底湧起一股帶著敬意的巨大寧靜與滿足。太多的旅行飽滿充實卻彷彿野雁過境，而我只是湖畔打瞌睡的鴨子，曬暖羽毛，覺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