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日

〈框〉第七屆謝東閔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你永不老去的容顏像框一樣死緊地箍住我的太陽穴。
  於是那一年,雨不停歇。
  
  我的眉峰覆雪。
  而那些飛飛淺淺的破敗思緒宛若旋刃般刺著眼眸煞白煞白的疼痛,除此之外是全然一身的黑。還記得那天是大雨滂沱過後的街,路上行人的傘面與衣服、斑馬線中央被腳印浸透到處爛癱的葉片,還有那鐵灰色的屋簷,都變成了補丁似的色塊糊成水汪汪的一團。它們在這片破舊不堪的天空下僅僅只是放在一起,沒有交談沒有擁抱也沒有銜接處。天空中雲互相抄襲,我連抬頭看都沒有力氣。

2011年3月12日

〈飛簷〉第十三屆台北文學獎散文成人組優勝




  終於我們回去了,在一切似乎都墜落於時間之外以後。
  只有月亮還記得勾著嘴笑,滴了滿地磁磚乳白浸著兩雙光裸的腳踝。
  多少歲月凋零過後你說那一年,我們都浸在時間的大風浪中嗆溺而瘋了。你說瘋了的尾音四散飄落像剛降了場亂亂淺淺的雪。蒼涼從眼窩滿溢而流淌過龜裂如凍土的面頰。對於沒有圍欄的高處,人都本能嚮往又害怕,自古渴望飛翔那樣。
  我答,至少那是在逃出方舟外的。難道不記得了嗎?
  你我雙雙扶著新砌的牆,摩搓著被掩蓋的什麼,手掌心傳來油亮卻冰冷的粉刷味。凝視,直到黑瞳沉澱出一抹嫩綠的生機。於是,洪水即將退去。
  我是知道的。

  那裡,是擱淺在成功與失敗裂縫上的一座巨大方舟。
  四周的沙長年泥濘而濕軟,吞沒凡走過者烙下的痕跡。我們因為種種優秀出眾的原因被迫切保護與注目而獲選入內,隔離一切干擾,努力對抗席捲而來的洪水沖刷消磨。活下來的人,都可以光彩鮮麗地揚名,為校門口高掛的金榜更添一點紅字。
  三間教室打通成禁閉的方域,裡頭排列整齊的桌椅,分別屬於每一個囚禁於資優標籤下的靈魂。特權是不用按表操課,還有專人送水送飯。只要邊呼吸邊讀書即可。
  我還記得。那四面牆內所圍聚的光影皆是窒息的黃。
  不論清晨正午或傍晚,時間在僅存的門口迂迴成一潭死水,兀自泛著幽黃的亮澤。秒針是倒著走的,每日鐘聲敲響了課表的鼾息,青春拖著尾巴魚貫而入,踏進那死寂的方舟,游到老位置上不情不願地逼書包嘔吐。滿坑滿谷的書如是一芻再芻。薄暮,牆上錯結的身影終於僵直成角落的擺設,染上那黃,成為垢一樣散發日漸累積而垂朽的腐敗。
  我們就擠在那間大教室裡度過生命中時光走竄的聯考倒數,不反抗也不休歇。唯有每晚隨著白月光飄升的那縷便當香,彷彿迷魂定身的解藥。我們放下書本,摘落厚重的眼鏡,甩了甩腦袋,把數學公式轉碼成如何從飯盒鼓脹的弧度矇對哪一個藏的雞腿最大最好吃。
  我總是獨自端著飯菜逃出那方舟給自己透透氣。讓巨大朦朧的暈黃像陰影一樣矗立在身後,邊啜著咖啡邊從一天只開兩次的門洞看裡頭同學走走嚷嚷,錯覺自己是僥倖逃出玻璃缸外的,而他們不知情地被豢養和待宰。
  我喜歡這種脫逃之感。
  但明白終究得束手就擒。
  
  你就是在那樣鐵灰色的夜幕下欺近捧著晚餐的我,還記得那晚的雲霞黑得發紫,一如鏡框下黯沉堆積的眼袋。「帶你去個地方,要不?」俯在我耳垂低語的氣音像扎人棉絮搔往心窩,我愣了愣點完頭,才看到你掌中亮出一支尖得離譜的錐子。
  就這樣被拖離開方舟的陰影,你帶著我鑽進學校倉庫旁廢棄的樓梯間,鐵鏽的腥味直沁渾身的毛孔。那裡很黑,就著微薄的月光,我攀爬的視線堵到樓梯盡頭一扇銅鏽斑斑的門。門邊已經有另外蜷縮的幾個身影在等,到齊後迅速地從袖口領口掏出各種傢伙開始細碎地敲磨,不時傳出「快好了,你這邊再敲幾下」「小心!別把鎖撬壞──」等等低語。我,唯一的女孩就被擺在旁邊把風,順便數了數人頭,總共連自己皆是位列全校前十名的寵兒,又乖又認真又聰明無比,關在方舟裡可是有頭等艙的一群。
  現在我就著月光看著你與你的手。那下筆如神助的手,在任何考卷上皆能自在安詳且曼妙舞動的十指,現在因為握著銀寒的螺絲起子施力而浮出一根根青筋,小蛇般從臂膀突起的肌肉扭動至手臂,最後攀纏於你的手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月光,你修剪完好的指甲泛出乳白的光,玉一樣的色澤。
  喀。
  比男生在球場上折自己的手骨還要輕的一聲。
  「走。」你的語音甫落,嗖嗖嗖幾聲,原本擠成一坨的黑影熟練且無聲地撥開鐵門竄了出去,夜風才正要吹起。
  「走?」挑起一邊的眉毛,你已經在眨眼的時間內把所有的工具貼身藏妥。
  我還來不及作答,便發現自己的粉紅色球鞋碎步緊踩著你的影子隱沒在比夜還深的地方。
  
  ‧
  乳色的月光潑灑噴濺,門窗、走廊和鎖頭,廢棄的秘密禁地只有風。
  你壓著我的肩貓著步伐,隱在高樓圍牆下走,主任和警衛提著燈也在我們所輕踏的地板下走。
  灰塵撲鼻卻是從未有過的新鮮空氣,我們躲藏又現身,半撲半爬經過保特瓶、破水桶和半截菸屁股。你在前頭不時指給我看:「那是校史室、獎盃室跟教職員辦公室──我進去過獎盃室,竟然發現到有好幾十年前的獎盃喔。」邊說著,眼睛一閃一閃,星星出來了。原來染塵的一間間都早已在時代中被吞沒與遺忘。我只能邊記住邊頭也不回地跟著你前進,腳步之後似乎又泛黃回年華裡去。
  又鑽過一個柵欄。
  那座鐵製的橫橫格格網住了整個走廊的出口,像大鯨魚張著嘴等候我們自投陷阱。但,卻見鐵欄最高最不起眼的右上方被悄悄弄彎了兩條杆,正好形成一個緊縮身體能夠擠過的洞。那絕對是你們的傑作,我望著你猴兒一樣攀爬蹬上,輕巧地鑽過又蹦下。
  快啊,你在鐵柵後面招手說。就在前方不遠處了,別放棄。
  我終於在匡瑯的巨響中把自己擠了過去,緊接著是追風似的狂奔。
  從來不知曉整日於書為伍的你可以健步如飛。我們衝過沒有掩護的平台(你在奔跑中臉不紅氣不喘說了個淘氣男孩因為闖入此地打羽球不慎跌落到現在還在找頭的鬼故事)、撞開形成阻礙的門、跑過一座搖晃的樓梯。
  終於,最後那扇門被你以天使展翅的姿態推開。我的眼前剩下一大片光。
  鞋墊下穩穩踏著的,是屋脊。
  而那一輪突然肥了好多圈月亮就平昇在我幾步之遠,彷彿觸手可及的前方。

  我真的真的就站在尖尖的屋頂上。除了腳踩的地方,其餘都是斜坡向下,視線滾落是驚心動魄的五樓高度。一棵訓導處前高大的木棉樹,冒著嫩綠枝枒的末端正搔著我腳底的屋簷。學校縮成了一座玩具模型,我們在校長室上方的天空小心翼翼地大笑,將它們毫不在意的收進制服前胸的口袋裡。
  你禮貌地扶著我的手肘前進,帶著我在學校各種建築的屋頂散步,像帝皇一樣展示自己的國土及最遠的疆域。有九大洲,你說。
  偶爾我們需要跳過鐵皮搭建的小橋和一點點根本就是建築與建築間騰空的縫隙,並小心不被任何天線勾破衣角。我也試著在安全的地方竄奔,躍蹦於如鱗的瓦片上,像古代飛簷的蒙面俠女或擅長輕功的武者。
  這很美麗。
  你指著五層樓高紀念碑的平台說,下次帶你去那,你可以帶你的中國笛來,在屋頂上吹。我微笑想像笛聲飄上空而被月牙鉤住了模樣。
  最後我們靠著一個廢棄的大煙囪坐下。那晚的月,也靠著我們坐下。鞋尖切齊屋簷,抬眼所望皆是天空,天空和天空。
  那些煩悶糾結的凡塵擾嚷與不可扭轉的命運未來似乎都被我們痛快地踩在腳底下。樹葉織織密密的簾幕隱隱透著一團漶漫氤暈的燈黃,不用你說我也明白那是不久前才端著便當站立的原點,方舟的門窗,方舟的光。現在竟縮得比你眼眸中倒映的月光還微弱。
  「很棒吧?」你和你的同夥邊愜意地鬆展身體邊問我。
  「很棒。」我由衷地說。
  
  ‧
  一直到聯考放榜為止,我們這一群白天正襟穩坐於不斷刷新的榜頂,黑夜降臨卻又像中了藥癮似的,一再一再閃身出警衛巡堂的光圈,去撬開那銅鏽的門,讓細軟的手指溫潤冰涼的鐵柵,讓灰塵遍佈的走廊沾染了汗水的吻痕。站上屋脊,平衡自己。就這麼甘願,去曬一曬月光。模仿一次飛,也好。
  直到某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我們突然被手電筒的光圍捕,奔竄四散、分頭躲藏和喘不住的慌亂,直到,直到其中一人落網而眾人因為義氣而束手就範。點完名才發現少了一人。我們不敢往下望,狂喚名字也搜不回的那一人。從此我們沒有再嘗試去曬月亮和飛翔了,並且發誓永遠不說起這段日子這段記憶與這個秘密。
  這麼多年之後我們再回去。
  當時因為我們這群金榜大放異彩而學生以倍數翻長的老學校早將那禁閉的高樓重新粉刷而啟用。
  再也沒有可以撬的鎖頭、可以攀爬和擠鑽的鐵柵。
  再也沒有屋頂了。
  也沒有月光。

  ‧
  那是我活到現在最接近天空的一次飛翔,從此之後,除了仰望。

  還是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