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日

〈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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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窗外陽光,柔暖如你的嗓音。
  竟然是這麼久以後了,我終於能含笑地對你說。我已經獨自走得夠遠,而你,如你承諾,一直都在。
  就算我們,因為慢緩而未知覺的老去而漸行漸遠,彷彿赤足站在細沙灘上,海潮來回之間,支撐重心的那些則無力地流失。
  我幾乎望不見你了,但卻能感覺得到。
  每每想起你,陽光按在我的肩上,比往常更重了些。
  或許,你的眼神、我的笑聲,一如小女孩寶貝盒深處緊護的情書,悄悄地黃了箋頁,縱使墨跡依舊氤潤,彷彿濛著淚霧點點。五年前,你從成人的世界俯過身來告訴我,等妳長大以後、等妳考上第一志願、等妳讀了大學、等妳等妳……許了數不清的美好,字字句句宛若乳白的珍珠,暈柔著象牙色的光彩。然後,墜敲著我胸膛,奏成一首歡悅的快樂頌。
  那天,焰陽代替你吻了我的眼球。
  此刻,是否已然遺失?當眼瞳染上了海漾漾的藍,無法褪去,深深的深深的。我嘩地拉開自己心口鏽鎖的抽屜,驚覺這一切「等妳」都已經秘密地潺潺淌過乾渴的靈魂,在無法握緊的十指之間,滌洗記憶的氣味。
  少女的日記裡,我蒙著面紗在大漠中流浪,足踝深陷於流沙,守候你的眼瞳,蔭藍色的,荒涼而美。
  打從你離開之後,皆無晴天。我在日記上,兀自呢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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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親愛的師父。我如是寫著。
  厚重的信封袋貯填了一個或兩個月份量的叨叨絮絮。我總是不知道該貼幾張郵票才夠,於是任性地揮霍。多一小張魔咒能不能承載得更多,咱們來試試。
  你好久之後不經意提起,那些信件都以一種狂奔的速度在月落以前成功投宿於門口的破舊小箱。那樣很好,吱呀一聲,你的眼神在清晨總是闖入初陽的驚嘆。
  傻,為什麼要貼那麼多郵票呢?如果你問。
  我聽著你徐徐的聲音,一如貓咪曬出渾身的蓬鬆。閉上眼,想像筆尖的字句標點飛出窗外,均勻塗抹上了奶油色的朝暉,以優雅的姿態凌空,翩翩舞向你的窗櫺。也許我會回答,誰讓你總是給我錯覺,你離我,天涯遠。
  徒兒。親愛的徒兒。你終於在第二十八封打字回信裡,如是喚我。
  我幾乎摔下椅子,一股滾燙的白光啪一聲從腦袋掠過,像雷擊那樣。震著胸膛喜悅得要粉碎了,下一秒,春雨便甘甜地浸沐眼眶和臉龐。
  私心地以為,你在那一刻允首了。或許是被反覆叨唸而制約,或許是習慣成自然,隨口一喚,世界於焉不一樣了。我指的是,彼此的──好吧──關係。替緣分的絲線又多繫上一條,更柔韌更綿長,我不能絆住你遠去的腳步,但我願垂釣褪淡而去的光與影,守候如今。
  謝謝你,叫我一聲徒兒,不論有心無心,也不論你記得或不記得。
  謝謝你,當我的夏,我的太陽。
  作為你的夕霞,我已經烘得酥軟,呈現滿足陶醉的金褐色。
  夏天赤著腳,笑聲赤著腳,我們的靈魂也赤著腳,揮灑大把青春,在來時路上留下熟悉的記號。這些年,你閃爍暖意的黑瞳,是我心湖底沉睡的鑽石。
  那,為什麼要叫師父呢?如果你還堅持問。
  我歪側著頭,輕笑,用著孩子般的凝視。玻璃窗外,陽光滲過交疊的欖仁葉點點滴滴在我合攏的掌中聚成一捧亮亮的小湖。
  老師和學生,師父和徒兒。你能明白吧,那就是不一樣的。嗯?
  你,收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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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被你收走了,隨手藏那兒都好。偶爾想起,曾經,眼神不染織塵的擁抱。謎底,永遠是這樣的單純,並不是植栽在陰濕角落,永不見光的秘密。
  只是個小孩,在陰雲的時候容易哭泣。你承諾說,會一直陪伴走下去。
  身為師父的人不會騙我的。所以請不要隨便丟下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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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因為喜歡你,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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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師父,竟然是這麼久以後了。我是乖乖徒兒。
  如我荒寂的童話城堡,如你抖落的絨絨羽翼。聽,窗外陽光仍然柔暖,一如你的嗓音。
  就算現在一個人在房間靜靜地敲出這封信,我仍然絲毫無法淡忘。
  此刻情感到處四竄宛若發出流光的小溪,而我試著被遺忘舉起來,感受它的指尖它噴出的鼻息,感受我們即將粉碎的高度,失重而不發出哭喊。顫慄的凝視。
  這一封信,必須寄。因為我太渺小太渺小,站在這個人間,飛飛淺淺的想多凝視一會兒再走。
  縱使,縱使凝視如花開落。
  但凝視的過程,如花綻放。


  我才明白,其實你始終,未曾遠離。

※刊於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