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0日

烽火那樣的凝視

  
(攝影:René Mrosky)
  我相信,所謂的立場不是一條線切成兩邊,你若站這端、那麼我是你的相反。也許有千千萬萬人,就有千千萬萬個立場,各自有著細微不同的五官與心情。我不會輕易追問,你也無須拼命答覆,因為那很可能無法完完全全說清道盡,但真的不要緊。


  真的。
  這裡是歐洲,這裡是德國,這裡是法蘭克福。我們的立足之處,甚至沒有與家鄉接壤。除非我們體會海洋,體會海洋那樣浩瀚無邊的愛,那麼即使相隔再遠,只要在這個地球上,我們依然緊緊擁抱。
  
(攝影:An-Li Wang)
  ich kommen aus Taiwan.
  「我來自台灣。」比起介紹名字,這反而是我學得最快的一句德文。說的時候常常不自主撫壓心口,彷彿能從這短短音節中悄悄摸到自己的根,感覺一點扎實的存在感。我總是忍不住帶著笑講,笑裡有羞怯,就像小時候脫口而出自己暗戀的名字,幾分混亂幾分甜。
  「你……知道台灣嗎?」
  「我知道啊我知道,台灣就是……」不管對方後面接的是臭豆腐還是模糊的地理位置。只要他們的世界版圖裡有我的小島,知道有群人在這裡,說著中文但是字體不同,有著亞洲面孔但是裡頭不同,就好高興好親切啊。旅行是各自在汪洋裡航行,也許只會出現短暫的相聚,終究會船過水無痕,但能遇見分辨得出我的訊號,讀得懂我的密碼的友船,多麼幸福。
  只不過我才剛剛鼓起小小的風帆,一回頭就發現漸行漸遠的港灣動盪。
  台灣濃到化不開的深夜卻剛好只是歐洲的酒足飯飽。本來應該是靜悄悄正好眠的家啊,卻掀起大大的風雨。乍見現場的直播,看著就在我眼前的螢幕裡頭,門一掀一掀,門裡的人肉身撲擋,驚懼但堅定地吶喊,門外的人蜂擁而上,像一隻巨大的獸,吞吐逼近。我看那門一掀一掀,心不知什麼時候也破了,傷口一掀一掀,空空洞洞。某股衝動想伸手幫忙按住螢幕裡頭的門,尖叫直到貫徹整個宇宙,呼求著:停,別哭,別怒,別傷害。有什麼需要、有什麼困難,我們傾聽彼此的話語,誠實溫柔以待好嗎。但這又怎麼可能呢。除了搜尋一切釋出的消息與資料,我突然升起深深的愧對。我吃飽喝足,只在乎自己在異鄉的孤獨與不適應,並引以為苦。隔這麼遠,只因為時差優勢,才讓一切好像相連。我無法和誰站在一起。一直以來我可能從未真正關心過我的國我的家,但現在我在別人的國家,才知道有多珍貴、有多想念。
(攝影:Szi-chieh Yu)
  初初抵達陌生國度,認字也難,問路也難,路牌與站名像是魔咒困住四方,怎麼出發,怎麼回返,當一切都還迷霧重重,我仍然決定鼓起勇氣獨自出門,參加一場從這緊迫而沉重的日子擠壓之中,遙遙相約的人們。穿上黑衣,別上燦黃的花朵,彷彿宣示某種沉默的力度。我們生氣,我們悲傷但不哀悼。我們只是安靜地把一個人的孤獨,堆成所有人的堡壘,把一個人微小力量,拚織成一大片溫暖的被褥。點燃自己的心,成為黑暗中的烽火,說,我們在這裡陪著啊。當你入睡了,換我守護你。
(攝影:Szi-chieh Yu)
  我鑽進黑衣服的大圈圈之中,在裡頭找了一個容納得下屁股的位置,前後左右都是陌生人,雖然我很清楚,我們未曾謀面,互不相識,以後更大有可能縱使相逢應不識,也根本無法知道每個人來的原因與期許,但仍然扎扎實實地覺得全然的放心、徹底的安全。放下包包、脫去外套,開始曬太陽,傾聽、微笑,也唱歌也鼓掌。有人演說,有人演奏,有人揮著自製的國旗與標語,許多駐足支持的當地朋友講著德語,表達加油,也出現那種經過了、詢問了,就加進來的人,總讓我們更勇敢一點點。
  法蘭克福最熱鬧的購物大街,陽光正好,熙來攘往的熱鬧人潮之中,我們是不散的黑色漩渦寧靜匯聚,置身異國而生靦腆,掌聲或歡呼似乎還有點怯怯,怕破壞了人家的悠閒周末的感覺。
   然而,就在宣布與台灣現場連上線的瞬間,我頓時覺得自己全部的身心都化成磁鐵,重重地往家的方向投過去,莫名強大的吸力,讓全場的人凝成一支箭,筆直射出。當下什麼都忘了,也不想管。大家瘋狂吶喊,尖叫直衝雲霄,瘋狂揮手跺腳與跳躍,快樂震動土地,彷彿腳下所踩之處,轉眼就是親愛的故鄉。
(攝影:許深深)
  差點哭了。想念,原來這麼濃。根,原來這麼深,而愛,愛不融化。
  所有的尖叫、呼喊與揮手,僅僅只是渴望傳達:這麼遙遠的我在這裡!什麼都做不了的我啊、始終凝視著你們!你們好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非常在乎。願一切圓滿平安。我是風箏,你們是握緊線頭的溫暖的手。真希望能回報你們什麼。
  全球異地同時,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群綻放笑容,眺望的方向都是台灣啊,而震顫不已。因為這個小小的島,像小小的扁舟乘載了我們最珍視的一切,值得我們這般去愛去守護。
  日子過去,至今大浪依然,寒涼人心。但從最初直到最後,我們都風雨同路。再混亂再艱難,仍舊是家。再累再辛苦,那我們接力好嗎?
  縱使時局飄搖,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也一定、要繼續往更美好的方向駛去。
(攝影:René Mrosky)
(攝影:René Mrosky)
(攝影:René Mrosky)
(攝影:An-Li Wang)
(攝影:An-Li Wang)
 (攝影:An-Li Wang)
附註:
此為撰文者參與 3/30「捍衛台灣民主海外臺人站出來」全球時差接力之法蘭克福聲援活動
活動海報設計者:Kai-Lan Huang
照片來源:SAVE TAIWAN's Democracy Frankfurt  (攝影組同意分享照片與圖檔)

***
    
  其實我手邊壓著這篇稿子良久,遲遲不確定要不要讓它成為旅行專欄公開的一部分。我所想像的多數讀者會喜歡的文字旅行,大概是美好、有趣、新鮮、沒有多餘的雜質與負擔,也不太需要看見過度巨大的作者呼天搶地指天道地、那樣的東西。當然那只是我狹窄的想像,也是我的怯怯。
  然而,我實在沒有辦法捨棄這篇稿子,它肯定是我置身國外、異常刻骨銘心的體驗,關於國與國、家與家、人與人扎實的互動、磨擦、碰撞與支撐,並且發生在初初抵達的時候。
  而我為之鼓起的小小勇氣、踏出的小小步伐、渴望做了點小小的什麼,比我想像中自己能夠的還多出許多。有股龐大但溫柔的力量,推著我的背脊向未知前進,扶著我的肩膀在異鄉站穩,住在我的心口,篤定地說,有些事情就是很自然地要去做、有些東西就是很本能地要去守護。不論結果、不論緣由。
  那全是因為愛,我來自的地方愛我,我愛我來自的地方。

  所以雖然主題看似有點遲了,但至今的結局還需要持續凝視。而第一位讀完的朋友說「遲了,但好像也沒關係,因為你要講的不是立場,是對家的思念。而思念不管甚麼時候都是不合時宜又非常當令的。」
  嗚嗚嗚嗚我最終是怯怯地交(ㄊㄨㄛ)稿了。感謝BIOS MONTHLY刊登(且恰巧是在我邁向待在歐洲第五個月的日子,有點像收到慶祝禮物的感覺),更感謝這次海外主辦活動團隊樂意分享照片與海報。
  我的怯怯,也是我。

1 則留言:

  1. 我想要珍藏好這個。來自同為寫作者又互為讀者的字。

    「住我隔壁的專欄寫手,這個才是正牌還住在海外的人。今天稍早,一看到她的稿子登出來,第一時間就發了訊息去跟她說上稿了。交換了一下寫手的甘苦,更加確定在網路書寫上所遭遇到的困難。我們被點閱率的幻象折磨,覺得自己寫的東西沒人想看,所以就不敢再寫。但自己一個人寫的時候,又是快樂的。發表作品便成為製造矛盾的動作。
      寫,寫給誰,誰會寫回來。或者是吼,吼到哪,哪座山會有回音。自己都顯得很小,無力,甚至絕望。可是過了一個關卡,回音似乎又沒那麼重要了。喜歡寫字的人,最後還是寫寫寫,寫寫寫寫。
      也讀讀看吧。濃濃的感情,又怯怯地步伐。許深深的專欄。」◎李達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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