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日

〈框〉第七屆謝東閔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你永不老去的容顏像框一樣死緊地箍住我的太陽穴。
  於是那一年,雨不停歇。
  
  我的眉峰覆雪。
  而那些飛飛淺淺的破敗思緒宛若旋刃般刺著眼眸煞白煞白的疼痛,除此之外是全然一身的黑。還記得那天是大雨滂沱過後的街,路上行人的傘面與衣服、斑馬線中央被腳印浸透到處爛癱的葉片,還有那鐵灰色的屋簷,都變成了補丁似的色塊糊成水汪汪的一團。它們在這片破舊不堪的天空下僅僅只是放在一起,沒有交談沒有擁抱也沒有銜接處。天空中雲互相抄襲,我連抬頭看都沒有力氣。

  嘿,妳知道嗎?
  我的世界破了洞。這裡的一切都有縫綴補填過的拙劣痕跡。所有的美好純粹都在太陽的逼視下投出巨大的黑影,身邊的人流動著,做過的事消失著,時間滴滴答答成為每一個人活著的心跳聲。
  或許最後那顆能夠補天的五色石已在你的瞳仁裡燃燒成灰,雨才因此不停不停地落下,割裂天空,扎穿我的眼,溽濕我那拔起又復陷的黑皮鞋。
  路面上每一個濺起的漣漪都讓前進的方向動盪而模糊,低頭看的話,水紋遍遍,到處都是破碎的臉。我像一片浸透的烏雲沉默地飄,濃濃的黑越發沉重,最終仍是追不上妳遠走的腳步。
  雨下了,走好路。
  親愛的親愛的妳。

‧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那裡。
  那裡比起外邊世界是出奇的平靜。陽光和空氣也沒什麼特別,或許略冰涼了點,恰好是惹人想睡的溫度。所有的眼淚在這裡只能化作荒無的冰原。
  走著,睫毛恰似沾了露珠的含羞草,低垂而無力搧動,映入眼簾的僅僅是腳尖前的那一方煞白的磁磚地如此而已。某種冷冷的香氣伴著青煙繾綣升起,跳著緩慢但難分捨的舞姿填滿整個屋室和迴廊,或許只要是來者,體內變會充盈如此悲傷。
  不斷反覆的祝禱聲是此處的禁咒,攀住耳蝸的是青苔,沒有刺但裹沾著水患。一隻從窗誤入的小黃蝴蝶,柔嫩的翅膀顫顫拍拍,撲跌著平抑無揚的唱誦經曲。總是錯覺而揪心,微恐那迴旋的煙是你掙扎時飛舞糾結的髮絲。那平靜的薰香氣則是死沉的悲哀。
  
  沒有說話,如是等著他們帶我去見妳。
  走路的時候,手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才好而插入口袋,指尖觸到裡面,猛然驚覺內有東西。
  我想起出發之際,在一棵大榕樹下溫馴地聽從指令墊起腳尖,伸長手臂以便摘下一片脆嫩的葉,細軟的指頭順著脈紋揉捏,那綠簡直是快滴出來般。「你帶了嗎?」我們低聲互問,但不再說下文,像是在應答某個旁人不知曉的暗號啞謎,瞭然於心的都不忍言語。
  等待中另有一團大學生吵吵嚷嚷轟隆輾過,將大把的陽光無所顧忌地踩在腳下歡笑而行。我們此處,卻是陰影堆積。
  出發後順手將它塞進了口袋,再回頭,那榕樹在風中便老了,佝僂著腰垂首淌著滿枝椏春天的淚。
  他們說那是規矩。進去前一定要摘片榕葉帶在身上,出來的時候再把它隨風扔掉。我想那飛揚的弧線該是道別的淒絕手勢。從此而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用曾經熟識的樣子。
  反覆揉捏著口袋裡殘存的生之氣息,我感覺心中有一個角落赤裸地攤開,怎麼也沒辦法折疊起來。

  終於我見到妳了。
  但面前的不是能夠擁抱的妳,而是被玻璃框住的妳。
  妳在那有著精緻木紋的框框裡笑得很透明,眸子盈盈地閃爍著晶瑩的光,還有那咧開的唇翹起的弧線多麼美麗。像小雨一樣剔透的妳,此刻卻扎穿我的思想我的意識還有我的心。
  為什麼妳像是跌入鏡子一樣,只剩脖子以上被裝裱在牆上?
  為什麼呢?
  我困惑得只能哭泣。

  妳曾不曾經訴說過,有那麼個框框是關住人的惡魔?我怎麼也想不起。
  濃薰的煙把每雙迷濛水霧的眼眸都捲乾了。帶領著我們的人說,就在這裡,一人一柱,大家來上個香。
  我十指發狠地捏住分到的那一柱線香。想像我所有未說出口的話語都融成血淚,流過手指的細小脈絡,最後染入掌中那根赤焰的紅。
  大家念呀念的,思念就這麼順著臉頰滑落,無聲無息地在地板上砸出一道道隱形的裂痕,如此,我們便站在妳面前毫無保留地坍塌粉碎了。
  沒有誰想輕易地把手中的香遞出去,好似這柱香在燒的,是我們今生此世最後的緣分。記憶若實若虛,一半變成淡青的煙氤,燒給妳聞,另一半則是滿地灰燼。如果最終它將烏有化無,但我至少要深深地將那柱香艷紅的掉漆拓印於掌紋之中。
  那紅,你不願顯露給我們看的紅。
  是否曾經在揚起的嘴角綴綻出一朵失血的玫瑰,早凋又無畏?是否在那白皙的脖頸之側緩緩地打一個濃豔的蝴蝶結,宣告妳只是送給我們脆弱無憂的年紀之祭禮?

  嘿,親愛的親愛的妳。
  手巧心細,現在是否替補到小織女的職缺幫忙縫補晚霞,而不用留職人間,因為不如意之事太過繁多,練習結繩,一不小心就糾纏潔白而紮實的圈套?
  我問妳撲跌難行的腳步懸空之後,怎麼可以這般踢蹬,痛卻無情?久久淒然的瞪視,妳不回答,還在年輕地笑。

  妳被關在框框裡,被休止的青春豢養。
  像寵物店活在透明缸裡的毛絨絨鼠,睜大無辜的眼睛熱情地往外探望。像迷途而好奇的愛麗絲蹦跳在夢的場域,鏡子之後,譬如汪洋。
  嫩黃的制服還有嶄新的摺痕,明亮的眼睛此刻卻閃爍玻璃的反光。看樣子是當初就學的大頭照吧,夢想初初破殼,年輕的羽翼才曬得暖暖柔柔,妳為什麼安靜地墮河,完全不哭?
  我想把這個該死的繁複雕紋木製框框打碎,將妳釋放出來,但妳的酒窩卻說,在框框底笑,比較快樂,也更好眠無夢。

  ‧
  安心睡吧,親愛的妳。
  他們說這地方不能說再見。那就不說罷,反正妳未曾離開,我也不會走遠。

  出了門檻,把口袋裡的榕葉還給風,我變輕了,陽光按在肩上,似乎更重了些。
  步出這個太平間之前發生的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親愛的親愛的妳,安心睡飽,有力量甦醒了,記得跨出框框再回來哦。打勾勾。
  現在開始,少了妳而我還活著的以後,狂躁或哀慟,心是骨瓷白的一爐香發誓斂著不滅的煙,扣問那框。

  這個世界沒變得明亮,道別宜靜,從此思念摸黑難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